原標題:一名法援律師眼中的未成年人性侵案
我們常常以為,未成年人性侵案件或多發(fā)生在偏遠地區(qū)、經(jīng)濟不發(fā)達地區(qū),但真實生活中并非如此。
據(jù)錢江晚報記者了解,截至7月份,杭州某區(qū)級檢察院在近兩年時間里一共受理審查起訴78件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,其中12件是未成年人性侵害案(成年人性侵未成年人),包括1起男童在參加夏令營時被猥褻案件。
我們無意去窺探這些故事,且只聽聽做了兩年未成年人性侵害案法律援助律師的親身感受。
被拒絕的
我是律師,做得最多的卻是安撫情緒
2016年的一個炎熱夏夜,一個10歲的小女孩在睡夢中被性侵,身邊還睡著她不足6歲的妹妹,她們的父母就睡在一墻之隔的另一間臥室,侵害人是父母加工廠里新請的幫工,剛滿19周歲。
“這是我接到的第一起(未成年人性侵害案)?!闭憬偌衣蓭熓聞账蓭熜毂喈敃r剛剛?cè)胄兴哪?,還算一個“新手”,被指派為受害人的援助律師。此后,她手上的未成年人性侵害案件幾乎沒有間斷過。
“按照程序,接到案件后我首先是聯(lián)系監(jiān)護人,希望與受害人面談。”徐冰燕說,家長的第一反應是“不要來我家”,“他們擔心被周圍人知道會招來閑言碎語,無論是善意的安慰還是惡意的嘲諷,都是二次傷害。拿這起案件來說,孩子年紀小,又是在睡夢中,她沒有被侵害的意識,對過程也表述不清?!比绻皇乔『帽患议L逮了現(xiàn)行,很有可能不會曝光。
后來徐冰燕發(fā)現(xiàn)她總是在被拒絕。“這些家庭都非??咕埽瑥臒o例外。”她不得不從公安部門的筆錄和家長的陳述中了解案件經(jīng)過,“我看到的總是冷冰冰的詢問筆錄,未成年人受害人面對的是與普通受害人一樣的問題,我不知道,這個年紀的孩子是否明白這些問題,知道什么是強奸,什么是猥褻?!?/p>
如此,兩年?!拔矣X得在處理這些案件的時候,我雖然是律師身份,但做得最多的事情卻是安撫情緒,更像一個心理醫(yī)生?!毙毂嚓愂鲋齼赡陙淼男睦碜兓?,“我總是不得不向受害家庭解釋為什么他們不能主張賠償精神損失,為什么侵害人坐幾年牢就出來了,而他們的孩子或許要為此背負一生的陰影。為什么會這樣?他們總是這樣問我?!?/p>
那起案件,徐冰燕最后為受害家庭申請了2萬元司法救助。“是‘救助’,不是‘賠償’?!闭f完,她突然問我,“你覺得我要不要去讀一個心理學課程?”
這件事徐冰燕已經(jīng)考慮了很久,其實檢察院有向受害人提供免費的心理治療,“但受害人拒絕接受。相比之下,他們至少還愿意跟我溝通?!?/p>
被觸怒的
父親侵害女兒案,竟成為他人談資
徐冰燕的手機總是24小時開機,以便受害人隨時能找到她,盡管問題常常與法律無關?!坝幸魂囎游铱偸窃诎胍菇拥揭晃荒赣H的電話,反復問我她是不是做錯了?!?/p>
這是一起尚未完全辦結(jié)的性侵案,徐冰燕被委托代理申請撤銷受害人父親的監(jiān)護資格——因為受害人的親生父親就是侵害人。
“這在法律上幾乎沒有難度,就是走程序,難的是做母親的。”徐冰燕第一次流露出個人情緒,顯得有些憤怒和懊惱。
她的憤怒和懊惱來自于——事情原本可以不這么糟糕?!鞍讣捌谔幚淼梅浅5轿?,抓捕是晚上進行的,把影響控制在最小,但在案件移送之后發(fā)生了泄密?!毙毂嗾f,“他們所居住的社區(qū)、孩子所在的學校,傳得沸沸揚揚,還有些看熱鬧的鄰居、甚至小女孩的同齡人主動去撩撥這對受盡傷害的母女。應該被保護的受害方,事實上卻被孤立了?!?/p>
亂倫,這個叩問社會基本倫理的詞匯,就這樣成了他人口中的談資,反復傷害著受害人。如果早知道報警是這樣的結(jié)果,受害人還會不會選擇報警?
“我是不是做錯了?”這位母親反復問徐冰燕,因為所有人都在怪她。
“如果不報警事情還是會爆發(fā)。”徐冰燕說,從女孩的口述來看,被母親發(fā)現(xiàn)后報警的這次性侵已經(jīng)不是第一次,“而且侵害人并不認為自己有錯。”
她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庭審現(xiàn)場的情景?!八妥谖覍γ妫糁雷?,相距不過兩米,40多歲,對犯罪過程的口述很平靜?!被貞涍^程中徐冰燕忍不住說了好幾次她“特別不能接受”,因為侵害人并不認為自己有錯,“女孩母親告訴我,他曾辯解說反正女兒大了也要給別人的,不如給他?!彼喼辈桓蚁嘈胚@是一位父親口中說出來的話。
被忽視的
取證難,侵害人反口的很多見
自從做了未成年人性侵案的援助律師,徐冰燕說她時常感慨,“每個孩子能平安長大成人都太不容易了,他們沒有自我保護的能力,你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會被什么人怎樣傷害?!?/p>
有時是家門口的公園。12歲的小女孩常常去玩,只是這一次回來卻帶回了半袋狗糧和20塊錢,跟媽媽說,“再也不去那個公園了”。一問才知道,那個常來遛狗的老爺爺把她帶到假山后面強行撫摸?!靶∨㈦[約知道這是不對的,卻不知道這就是猥褻。幸好,這個孩子沒有被20塊零花錢安撫住,否則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被家長發(fā)現(xiàn)。”徐冰燕說,一開始家長還在猶豫要不要報警,“直到女孩的爸爸準備拿刀去把侵害人給捅了,媽媽怕出人命才報的警?!?/p>
有時是圖書館?!斑@是兩年前的案子,也是夏天,有多人報案,受到侵害卻沒有報案的還不知道有多少。”徐冰燕說,大多數(shù)人都覺得圖書館是個安全的場所就疏于防范,正好給了侵害人可趁之機。未成年人性侵案往往比普通性侵更難取證,一則因為孩子對過程陳述不清,二則他們不像成年人那樣懂得保留證據(jù),所以侵害人反口的也很多見?!昂髞硎钦{(diào)取了圖書館里的監(jiān)控視頻,侵害人才認的罪?!?/p>
甚至就在家門口?!斑@個案子比較特殊,侵害人已超過75周歲,判了緩刑。因為是當?shù)厝?,周圍鄰居多少知道這個事情,大多人心惶惶,擔心他會不會再犯案,但除了叮囑孩子盡量遠離他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?!?/p>
徐冰燕說,每個孩子能平安長大成人都太不容易了,你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會被什么人怎樣傷害。
本報記者 詹麗華